他一头黑发因透湿和血水浸泡,格外黑得浓郁。
又因冠冕尽散,一大瀑荡在后背,配以此刻身姿语气,格外显得,有如罗刹。
绯衣玉面的罗刹,斜在草地上似盛极将败的花,有些妖异,有些冷漠,以至于顾星磊就近看着,忽有些认不出他的脸。
这声“罢了”,实在也很骇人——他提出假设,又自行推翻,最后言一句罢了,是不再需要彼岸父女为人质的意思。
是杀意。
沈疾这头已经稳妥,阮雪音在听到话音落时手一颤。
她没有回头,保持着坐姿凝神继续听。
顾星磊再次开口:“草民愿守纪老与其女晚苓,永囚不周山!草民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,今生绝不离开此山半步!若违此誓,君上留驻此地看守的任何一名将官、兵士,皆可杀我!纪氏父女若欲出逃,草民,会亲手了结他们!”
这话已经说绝了。
阮雪音忍不住回头,只见顾星磊八尺之躯郑重跪地,对着顾星朗,伏下去,长拜不起。
对岸纪晚苓也不再反复磕头了,也伏在地上,与日暮草色的碧彻底融为一体。
“三哥何必如此。”顾星朗声很轻。
“草民心意已决,还望君上成全!”
单以道理论,此时任何人出面求情,都不及顾星磊来得有效。
因为顾星朗,欠他君位。
如此判定或许不公允,因这位置并非顾星朗抢来的——但顾星磊确是嫡长,现下他活着,可以要求拿回他的位置。
记忆回归,他却不归,决定在大风堡隐姓埋名,其根由,当然也在此。
天河两岸或坐或站的,都是庙堂游戏中的高手。
谁都明白这个道理,也就人人清楚顾星磊这一求,分量几何。
当然,这道理也可以完全是歪理——顾星朗登基合乎法理,是先君陛下之意更是祖制,虽因仓促并未被立太子——说到底彼时太子已薨,十年后再活过来,时移世易,早已失去了法理支持。
两种道理都是可以被拿来用的。
问题在于,顾星朗想用哪个。
这便是胜者之理,君王之理。
顾星朗凝眸看着兄长。
轻轻摇头,披散的乌发尖落下一两滴血水,没入青草,湮灭无踪。
“君上!”顾星磊急声,已是没了法子,转去看阮雪音。
论理不成,只有论情。而论情,此刻不周山所有人,应该说全天下所有人,说成千上万句话,都不及阮雪音说一句。
“请皇后殿下垂怜!”他震声再拜。
“请皇后殿下垂怜!”那头纪晚苓也被这一声惊醒,跟着大呼。
阮雪音没立时说话。
倒不是犹豫要否求情,其实不用求,顾星朗根本不会杀自己的老师和纪晚苓。
她是在想该怎么回,能既全了场面又合顾星朗心意。
顾星磊却因这段沉默更急,“瑜夫人一时糊涂,在棉州城外和贼人一起伤了殿下!但她也悬崖勒马,帮助殿下逃脱,且一路照料殿下,足以折罪!还请君上与殿下看在——”
他并不知那晚始末,却知阮雪音受了伤,一路至不周山与纪晚苓相伴,无话不谈,多少有数。
却是失策了。
因为阮雪音还没有对顾星朗说。就是怕这段牵扯三国的私怨,会干扰他在时局上的决策。
而顾星磊哪里想得到一个被君王爱极宠极的女人,受了这样的苦和委屈,竟能忍着不倾诉不告状?
顾星朗原本沉定的状态,果然因这句话出现波动。
他转脸看他,“你说什么?”
顾星磊一怔,有些糊涂。
纪晚苓也不清楚阮雪音说没说,但事已至此,有与没有,都是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