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泼墨,与上官宴那幅被温斐定夺为时间本身的山水图相映成奇趣。
高阔端肃的鸣銮殿如天宫,也似孤兽,黑暗灯火中微张着口,等繁星和魑魅同时降落。
顾星朗闲坐在乌木鎏金的龙案前。
近旁跪坐着娇怯的苏晚晚。
右侧已经空了,纪晚苓在阶下与一众答卷人并立。
左侧坐着阮雪音,仍如深潭,巨大的湖色宫裙摆摊在地上,半承月华。
宫人们依旧举着字画,就在玉阶间。
上官宴已经述完所求,退立人群边。
温抒、纪晚苓、宁王、小世子,从右至左,鸦雀声不闻。
纪桓、柴瞻、温斐、薛敞、檀尤等皆在其后,也是一排,齐整的,拢首垂眸。
“如此大赏,我能一口气讲出十个来。”淳风望下头悄寂,不可置信,“都没愿望?”又回身向顾星朗,
“九哥明鉴,瑜夫人方才已经说过了吧。”是询问要不要再说一遍的意思。
“看她自己。”顾星朗笑望纪晚苓,“方才那个可以不算。”
纪晚苓已经不知该说不该说,如果该说,他究竟希望她说什么。
她亦没从父亲那里获得只言片语哪怕一个神情的提示。纪桓寻常得只如任何一场宫宴上表现,唯一不寻常是那句玩笑。
玩笑说,徇私将大赏定给她。
所以该说?且照实说就好?
“先前本该温小姐陈愿,被上官宴打断了。”顾星朗半仰,左手肘就着涤砚摆好的软垫弯枕其上,闲极而至于懒,也像是醉,“那便,仍由温小姐打头吧。”
若竞庭歌已经行完挑唆之事,麓州局面已经在当事者之间摊开,那么此时阶前除了小世子和宁王外该人人心知肚明——
阮雪音不知纪晚苓书信过宁王,判断自不够准;但仅以此刻局面论,很明显,已经到了生死关头。
供认伏罪,以顾星朗作派很可能会得宽赦。
掩耳盗铃,便只能等着被当场定罪论处。
他们当然都是明白的,所以个个为大赏费尽才情心思。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?
“启奏君上。”
好半刻深寂,终见温抒骤跪,那般轻盈身姿竟带起地面嗡然,显然下了狠劲。
其声也洪亮,击破玉阶前氤氲,传得正安门内起回响。
寂静更深,人人本在看许愿的戏,人人都开始醒转恐不是戏,箸落碟沿,空杯停案。
“好大的愿。”顾星朗再露笑意,因周遭极静,声如月华。
温抒已是深伏,纤细后背平展,额头触地,“温氏重罪,与信王携手共罩麓州多年,越俎代庖,有违朝廷规训,但凭君上治罪!”
她声是极好听的,又兼腹有诗书,一番陈词切切而忠恳。
顾星朗挑起眉心。
半晌越过温抒向温斐,“温先生这是做什么。”
他只是看温斐,半分没朝信王。
信王坐席也深寂,夫妇二人端坐无澜。
“小女所言,”
竞庭歌在筵席间,只觉这四个字异常慢。
否认呵斥还是同跪述罪。
温斐的鸦青长袍集了百年书香智与礼。
那长袍在夜色灯火中褶皱,落地,膝沉带起与温抒同样的地面嗡然,“确有其事。”
他认了,但不言罪。
筵席震动,偏无人敢造一丝一毫声响。
人人屏息,分明旁观而都觉铡刀架脖子。
温氏清流明耀祁国近百年,赫然于天长节夜宴上、于将行的圣恩赏赐前言罪,还是这般模棱两可、可大可小的说法。
家宴改宫宴,其义原在此。
那么应召前来列席的世家们,无论是否在朝为官,功用又为何?